一方地下的院
雪后初霁,我又回到故乡。
再次站在高处俯瞰银装素裹的家园:白雪将黄土地淹没,大树没有一片叶子,挂不住雪花,就这般赤裸裸地矗立着,像一朵枯萎的花。大地上,露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口,好似经过此间的仙人踏出的洞。或许因为寒冷,或许没有人家?整个村庄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。不一会,缕缕炊烟从洞穴中冒出,穿过树梢,袅袅盘旋,似乎解除了冰封,鸡鸣声、犬吠声、幼儿啼哭声、锅碗瓢盆声……都从地下传来。
这是我成长的村落——陕县庙上村,大家在地下繁衍生息,一代传一代。这个家园,我们管它叫“窑院”,官方称它为“地坑院”,也有人叫它“地下四合院”。而我最喜欢的,还是“远看见树不见村,临近闻声不见人”的描述。
地下的四合院
“塬”大概是地坑院之所以存在的根本。它是黄土高原经千万年流水冲刷而成的一种地貌,黄土地的厚度为50~150米,土质结构十分紧密,抗压、抗震、抗腐蚀。在陕县,近百个村落的近万座地坑院,大都集中分布在东凡塬、张村塬和张汴塬三大塬区。我的老家庙上村,便是在张村塬。
小时候,我们都住在窑院里。它和常见的陕北窑洞不同,不是挖山而是掘地。在村子里行走,只能看见一个个偌大的天井。第一次进村,容易被吓一跳。奶奶说,她嫁过来那天,就吓得够呛。怎么没人啊?直到轿子往下抬,才知道住在地下。
不同坑院中的人家串门子拉家常,得先靠着拦马墙喊话,打声招呼。
拦马墙大概算是窑院的“防护堤”。它是用青砖青瓦砌成、围绕窑院一圈的房檐,30~50厘米高。可以挡住地面上的水,省得流到院内,也保护窑院墙壁免受雨水侵蚀。在老家,我们也叫它“女儿墙”,说是防止走夜路的人跌到院里乱喊娘。现在想来,颇为有趣,既然拦马,自然也拦人。
塬上的讲究人家,会用花砖将拦马墙砌成镂空的梅花、精致的福字……可以说,拦马墙是我们的门脸,是否体面,就看它了。
绕过拦马墙,旁边一条斜着盘旋而下的甬道,是通往窑院唯一的路。有些人家会在路口盖一间小房子,免得雨水顺着斜坡流入院内。地上铺着石板防滑,两侧墙上打着木钉,总是挂着镰刀、竹篓。小时候,不太喜欢这条甬道。每次和朋友玩到傍晚,回家就得独自面对它的漫长与黑暗。我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,一口气冲过。
我家窑院人口少,爷爷奶奶住主窑,我和爸妈住旁边。院内有一棵柿子树,收了柿子,就摆在院中央晾着。朝西的窑洞里,摆着一架织布机。母亲常坐在机子前,手脚并用,梭子在几色棉线中穿梭,厚实的格子布就一尺一尺地增长……
儿时最美好的记忆,大概是土炕。它在窑洞的前面,连通灶台。做饭时,热量从通道蹚过,迅速将整张炕暖热。漫长的冬天,大雪围门,母亲用柴火烧热土炕。我们就坐在上面,有时候搬一筐玉米放炕上剥;有时候我撑着棉线,看母亲把它们一圈一圈地缠到一个玉米芯上;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给我们讲古经(故事)或纳花鞋垫。开始做饭了,母亲在灶膛里放几块红薯,等饭快好时,红薯也烤得焦香。炕和灶之间隔着一个活动木格窗,她掀开窗子将红薯递进来,我们接过来嘻嘻哈哈地吃……
三年挖一个院
“挖地坑院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,大部分人都会干。”说这话的人是前陕县文化馆馆长尚根荣,长期跟踪研究地坑院。“在陕县三道塬上,50岁以上的人都干过。”
“怎么可能没技术含量!”因为与尚老先生熟悉,听了这话,我便有些不服。他笑笑,带我去村头最年长的张来旺爷爷家。黄土墙、黄土坝、黄土顶,除了残旧一点,和其他地坑院没什么区别。
“这是俺20岁时自己挖的。”见我不解,他笑了笑,“一个人挖的,挖了3年。”
挖地坑院和在地上盖房一样,关系到家庭兴衰。动工之前先要请风水先生看宅子、定坐向、下线定桩、选择吉日等。过去,人们喜欢选择后有山梁大塬的地方,意思是“背靠金山面朝南,祖祖辈辈吃不完”。正式挖的时候,先挖一个6~7米深、12~15米长的正方形或长方形土坑,然后在坑的四壁挖8~14个窑洞,其中一个凿成斜坡,做成外出通道。窑洞2米以下的墙壁是垂直的,2米以上至顶挖成圆拱形。
“从前塬上的人家穷,但庄稼人浑身是力气。”年轻的张爷爷就自己甩开膀子,吭哧吭哧地挖,用筐子、扁担一筐一筐地倒土。他给自己定了规矩,每天至少往外挑60担土。就算累得摊在床上了,想到今天的任务没完成,便又爬起来担土。他挑了整整3年,才解决了住宅大事。
不过,窑洞不需要一下子全部挖好。“要么趁农闲,要么增加了人口。”尚老先生说,“我只是说挖土简单,涉及木工、瓦工和土工,刷洗窑壁、崖面以及用传统土坯维修等,技艺性就比较强了。目前陕县,会这些技艺的不到100人了。”
院内窑洞设置讲究,按照主窑所处方位不同分为东震宅、西兑宅、南离宅和北坎宅。最好的是东震宅,村里大部分院子都是这种朝向:正东为三孔窑洞,中间是主窑,一门三窗。主窑两侧各一眼窑,是厨房和卧室。西边多为客房,正南是下窑门洞,西南西北角是茅厕、牲畜圈和杂物房。
第一次见到地坑院的人总担心下暴雨怎么办。其实每个院内的角落都挖有深5米、直径1米的渗井,平日雨水大都积蓄在此。井底铺了炉渣,雨水沉淀后可以给牲畜饮用。“这片土地十年九旱,除了七八月份,平时很少下雨。”尚老先生笑,“否则再深的渗井也不够用。”
“那为何地坑院都是方形的?”他走进院内,抬起头说,“你看,这样看天空,天似穹窿,地却四四方方,是不是符合古人说的‘天圆地方’?”
是存是废?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大家逐渐搬离地下。只记得小学时,学校放了电影《地坑院》。很快,村里便有了游客。导游拿着喇叭,游客满眼好奇。不过,这并没有阻止大家搬出的脚步。我家也盖了新房,自然是跟着爸妈高高兴兴住进了明亮的新居。
曾经“闻声不见人,进村不见村,树冠露三分”的地坑院景象,如今已难以看到。“如果上世纪80年代来到村里,那真是一览无余,大家都住在地下,地上一间房子也没有。”尚根荣很怀念从前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