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位先生
孙先生的尺
孩子们是爱上体育课的。如果操场上的孩子在满操场奔跑,没有人管,那就是在“放羊”了——“体育先生”孙先生又被人家借去打球了。孙先生很好认。孙先生当过兵,复员后就在我们学校做了民办教师,教孩子们的体育。他的打扮是一直不变的,上身不谈了,他的下身总是运动裤,脚上总是穿着球鞋,口袋里还有一个铁皮哨,一只秒表——一副随时准备上课的味道。孙先生很威严,每个学生都惧怕的。这样也不错,乡里广播体操比赛,我们学校总是第一名,校长室里挂在墙上的大红老红的锦旗大都与孙先生教的体育有关。
那他为什么要被人借出去打球呢?这与他跟校长要服装费有关。他说人家体育教师都有服装费的,可校长能有什么钱发服装费呢?好在孙先生打球好,因为他打得好,在县里也是出了名的,因此就会被借到某个队打球,比如县供销系统的球赛,县邮电系统的球赛,还有电力系统的任务什么的,他都会被借去,借回来就多了一套运动服。
孩子们都叫孙先生为孙和尚。
我开始不明白,孙先生为什么是孙和尚呢?老先生告诉我,是因为孙先生结婚迟。有先生笑话说,村里的“可备资源”和乡里的“可备资源”几乎都被他用光了,都给他介绍过了。别人都认为他要个大美人——还劝他,又不是吃饭,挑来挑去干什么?孙先生不急,还挑,结果挑到了“孙和尚”这个绰号。
他既没有做和尚,也没有娶到一个大美女,而是娶了一个相貌平平但个子很高的女孩。用他的话说,遗传需要。高个子女孩生下的儿子个子也一定高。真是吹牛,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生儿子呢。可后来他果真生下了儿子,孙先生在请其他先生吃满月酒时,可能喝多了,说我要把儿子培养成世界冠军。
孙先生口袋里后来多了一把尺,他是准备着量他儿子的身高。每天还领着他的那么小的儿子跑步压腿。压腿时儿子疼得哇哇哇地叫。可孙先生一点也不心疼,还说,坚持,坚持。他儿子坚持是坚持了,但在不停地哭。
孙先生文化水平不高,所以考试拿文凭时一次也没有考上,转正就迟了。不过他的儿子却在一天天长高。我们学校的翟先生做过孙先生的老师,所以一有空翟先生总说他,小孙啊,不要好高骛远了。可孙先生不吱声。他会等翟先生走远,拿出尺子说,又长高了,又长高了一厘米。看来孙先生的世界冠军梦越来越近了。我们踢足球时,想邀请孙先生一起踢,孙先生说,中国人不适合踢足球。那孙先生的儿子要做什么世界冠军呢?
孙先生的儿子生了一场病,好像还发了烧。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孙先生训练他儿子。后来又见到了。不过他在训练小小孙时,孙先生的父母就坐在操场上看,像间谍似的,很明显,是给孙先生加压,不让孙先生训练他们的宝贝孙子。小小孙也不是省油的灯,总是夸张地皱着眉头,夸张地叫,在办公室也能听到小小孙夸张的叫声和孙先生低声下气的训斥声。
孙先生的计划就这么流产了。不过孙先生的儿子很调皮,小小年纪,就能把孙先生的自行车骑着满操场转。
“孙和尚”这个绰号,孩子们叫,我们也叫,每次他都会大声地答应。
仇先生的糖担子
不知什么时候起,学校门口多了一些糖担子,他们都是一些来做学生馋嘴生意的,由一些不能做农活的老头子老太婆看着。开始我不知道校门口有个糖担子是仇先生家的,后来才知道门口摆糖担子的有一个居然是仇师娘。不过仇先生和仇师娘好像不一样大,仇师娘明显老于仇先生。我有点纳闷,会拉二胡的仇先生,还会唱几句京戏,村上还有人叫仇先生李玉和呢,看来他演过李玉和的,他怎么会看上仇师娘呢。还是程先生告诉我,仇师娘是仇先生的寡嫂呢。仇先生真是重情意的汉子呢。
有了糖担子,馋嘴的学生下了课总喜欢朝校门口糖担子那儿挤。每个糖担子似乎都卖相同的货,有纸糖,有饼干,有玻璃球、乒乓球,还有一杯杯五颜六色的香精水。仇师娘坐在边上,不过看上去不和善,有点凶,即使她为了生意挤出来的笑也有点勉强,生意并不太好。
校长为了学生的食品卫生安全,几次在教师会上拍着讲台讲,不能大意啊不能大意啊,学生们可都是“计划物资”啊。校长这个讲话讲完的第二天,仇师娘的糖担子就会消失几天。仇先生又恢复出与我们说笑的状态。不过这状态不会维持几次,仇师娘的糖担子又出现了。仇先生又沉默不语了,别人与他说话,他爱理不理的,有事出校门时,头总是昂着的,看也不看校门口的那些糖担子,更不用说看仇师娘了。到放学的时候,我总会看见仇先生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本,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改不完的作业本呢。后来我留意了一下,待学生们走了,办公室也空了,仇师娘的糖担子还孤零零地摆在那儿。原来仇先生是要和仇师娘一起回家的,不知道他们在路上要说些什么。
馋嘴的孩子一般也很调皮。有一次,我在改作业,仇先生在批评一个违反纪律的学生。那个学生不但不听,还斜着眼睛看仇先生。最后还向仇先生撂了一句,我可只买你家糖担子的。弄得他反而成了施主了。仇先生一下子窘了,好在还有其他老先生。這一点那个调皮学生估计错了,如果单兵相见,调皮学生可以回回嘴。如果在办公室,办公室又有很多先生的情况下,最好别逞能。你才出道几天啊,三个老先生可比三个臭皮匠厉害多了,一个白脸,一个红脸,一个花脸,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刚才还神气的馋嘴学生弄得泪珠儿直往下落。
仇先生的家庭负担着实是很重的,他哥哥有两个儿子,他又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。他在学校里什么碰头喝酒会都是不参加的。有一年他想要先进,但他票数不多,为此他还去与校长吵了一架。再后来他就不提先进这事,话就更少了。
有的先生说,仇师娘摆糖担子其实也不是为了几个钱,她不是为了做生意,而是为了看住比她小很多的仇先生,不放心。不过,我有点不相信这个说法。
李先生的数学课
乡亲们说话真率也形象,他们说李先生脸上疙瘩多,肚子里学问多,聪明。这话一点不假,李先生教的数学总是能在全乡拿第一。校长说起李先生更是眉飞色舞,要不是李先生没考运,他一定能考上大学的。后来有一次李先生告诉我,也奇怪,一到大考他就生病。考了多少年,后来李先生就服了命,听了他们小学老师(我们校长)的话,回到村里做先生。我和他,称之为我们学校的两块牌子,乡里曾想调我们两个人,我也很愿意,可我们校长说,要调一起调。每次评先进什么的,我从来不和李先生争,倒不是我宽容大度,而是因为李先生要转正呢,那先进说没用是没用,可是说有用就有用的。